任鸿隽：说中国无科学之原因
作者：任鸿隽，中国科学社和《科学》杂志主要创办人之一，为推动中国近代科学研究、科学教育事业从无到有的发展身体力行，是中国现代科学事业主要开拓者和奠基人之一。
出处：《科学》1915年1月 第1卷第1期
今试与人盱衡而论吾国贫弱之病，则必以无科学为其重要原因之一矣。然则吾国无科学之原因又安在乎？是问也吾怀之数年而未能答，且以为苟得其答，是犹治病而抉其根，于以引针施砭，荣养滋补，奏霍然之功而收起死之效不难也。今欲论吾国科学之有无，当先知科学之何物。
科学者，智识而有统系者之大名。就广义言之，凡智识之分别部居，以类相从，井然独绎一事物者，皆得谓之科学。自狭义言之，则智识之关于某一现象，其推理重实验，其察物有条贯，而又能分别关联抽举其大例者谓之科学。是故历史美术文学哲理神学之属非科学也，而天文物理生理心理之属为科学。今世普通之所谓科学，狭义之科学也。持此以与吾国古来之学术相较，而科学之有无可得而言。
今夫吾国学术思想之历史，一退化之历史也。秦汉以后，人心梏于时学。其察物也，取其当然而不求其所以然。其择术也骛于空虚而引避乎实际。此之不能有科学不待言矣。即吾首出庶物之圣人如神农之习草木，黄帝之创算术，以及先秦诸子墨翟公输之明物理机巧，邓析公孙龙之析异同，子思有天圆地方之疑，庄子有水中有火之说，扬己者或引之以明吾国固有之长，而抑他人矜饰之焰，不知凡上所云云，虽足以显吾种胄之灵明，而不足证科学之存在。何则，以其智识无统系条贯故也。
虽然，欧洲之有科学，三数百年间事耳,即谓吾国古无科学，又何病焉。顾吾尝读史而有疑矣。欧洲当罗马帝国沦于蛮族，其学界之黑暗，殆非吾秦汉以来所可沦拟。迨十六世文学复兴，而科学萌芽同时并茁，弗兰西氏培根导其端，加里雷倭牛顿明其术，其后硕师辈出，继长增高，以有今日之盛。吾国则周秦之间，尚有曙光。继世以后，乃入长夜。沉沉千年，无复平旦之望何。何彼方开脱之易，而吾人启迪之难也。谓东西人智慧不相若耶，则黄帝子孙早以神明著称矣。谓社会外像利于彼而毒于此耶，则吾国异端之罢斥视彼方宗教之禁制方之蔑如矣。是故吾国之无科学，第一非天之降才尔殊，第二非社会限制独酷，一言以蔽之曰，未得研究科学之方法而已。
曩者哈佛大学校长爱里亦脱氏尝觇国于东方矣。归而著书告其国人曰“关于教育之事吾西方有一物焉，是东方人之金针者，则归纳法是也。东方学者驰于空想，渊然而思，冥然而悟，其所习为哲理。奉为教义者纯出于先民之传授，而未尝以归纳的方法实验之以求其真也。西方近百年之进步，既受赐于归纳的方法矣。……吾人欲救东方人驰骛空虚之病，而使其有独立不倚格致事物发明真理之精神，亦唯有教以自然科学以归纳的论理实验的方法简炼其官能，使其能得正确之智识于平昔所观察者而已。”谅哉言乎！足为吾中国无科学之原因安在之答解矣。
论理学之要术有二，一日演绎法，一曰归纳法。二者之于科学也如车之有两轮，如鸟之有两翼，失其一则无以用也。今独以无归纳法为无科学之大原因，亦有说乎？曰吾谓归纳法为研究科学之必要，吾固未言演绎法非研究科学之必要也。虽然，无归法则无科学，其说可得，请于下方明之。
第一归纳法者实验的也。论理学上之定义曰，由特例而之通义者曰归纳，由通义而得特例曰演绎。其应用于科学也，则演绎者先为定例以验事实之合否，归纳者积多数试验以抽统赅之定律，其不同之点则归纳法尚官感，而演绎法尚心思。归纳法置事实于推理之前，演绎法置事实于推理之后是也。夫演绎法执一本以赅万殊。在辩论上常有御人口给之便，然非所以经始科学之道，盖以人心之简驭自然事物之繁，欲得一正确不移之前提固甚难也。难之则将废然无所用心，或奋其小智，发凡起例，应用于实物而不验，犹无例也。欲得正确之前提，必自从事实验始。实验积，关系见，而后相应之设论生。设论者，依实验而出，又待实验而定者也。使所设者试之实验而不应，弃之可也。试之实验而应，而定例乃立。是故实验之后虽用设论，而其结论仍出于事实之归纳，而非由悬拟之演绎，故从事归纳则不得不重实验，有实验而后有事实，而后科学上之公例乃有发明之一日。善夫阿里士多德之言曰“无官感则无归纳，无归纳则无智识，无智识则不足知自然之定律。”吾国学者之病端在不恃官感而恃心能。其钻研故纸高谈性理者无论矣，乃如王阳明之格物，独坐七日；颜习斋之讲学，专尚三物，彼固各有所得，然何其与今之研究科学者殊术哉。此吾国无科学之大原因也。
第二归纳法者进步的也。科学为有统系之智识，唯其有统系之智识，亦能为有统系之发达。即合众事实而得一公例，而此公例又生新事实，合诸新事实又发见新公例。循环递引，以迄无穷。此略翻一专门之书，而可得其兆迹者也。举其最近之例，如物理学者研究稀薄气体中电流传导之理，而得所谓阴极光线。因研究此阴极光线之性质，而得电子之说。因此阴极光线之射触于试验管壁，而得所谓x光线。因研究x光线，而得所谓αβγ光线。因此三种光线而发见镭之放射作用，而元素不变之说且因以震动焉。不特此也，一科学之进步常足以影响于他科，而挟以俱进，此任观一性质相近之两科学而可得其例也。如数学上微积分法发明而后，物理学之进步乃益可赌，物理学上高压与低温之术发明而后，化学上之气体定律乃益确定，元素分析之法乃益精密，化学上光色分析与物理学上光波长短之研究精，而后日球之质体与空间恒星之进退可推算而知也。夫事理联属，相引愈进，然非归纳法以为研究，则前者与后者为无意味，用归纳法有时难误，而亦有得。读者亦知化学之起原乎？当物质不变定律之未发明也，欧洲人士精心炼金之术，以谓黄金可以由他质变成。于是熔铸化炼，不遗余力。而其结果，则黄金未得，而化学以之始诞。此无他，以其发见种种新事实为研究之资故也。不由归纳法，则虽圣智独绝，极思想之能，成开物之务，亦不过取给于一时，未能继美于来祀。某说部言有西人适中国者,以吾指南针发明在数千年前,谓必精美逾彼所有，入市急购一具，则彼所见为数千年前之物无异，凡若此类，其例宏多，岂特一指南针哉。故无进步之术者，必无进步之学，此可质之万世者也。
要之科学之本质不在物质，而在方法。今之物质与数千年前之物质无异也，而今有科学，数千年前无科学，则方法之有无为之耳。诚得其方法，则所见之事实无非科学者。不然，虽尽贩他人之所有，亦所谓邯郸学步，终身为人厮隶，安能有独立进步之日耶，笃学之士可以知所从事矣。
诵读人：动物所 姜秉国 党委办公室主任，王雅男 党务和党宣主管
